成碟青瓜过大海

离开书店嘅时候。我留低咗把遮。希望拎住佢返屋企呢个。系你喇。

【双关】草野与玫瑰












(一)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我经常思索这个问题。




比如说,每天早上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的时候,我和关宏峰并排坐在方桌一侧,各自端碗吃饭不相干,我们的距离是十厘米。




出门的时候骑同一辆自行车,有时候他载我,大多数时候我载他。他坐在后座,没有搂我腰的习惯,顶多在我拐弯的时候象征性地扯住我的衣角,我们的距离是十五厘米。




教室里他坐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他那会儿其实是已经有点近视,但是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和老师说看不清黑板,老师二话不说就把他调到了第一排最中间,黄金位置。而我,呵,我是守门员,守着常年不开的教室后门儿和后门儿堆着的三四把墩布。我们的距离是十米。




晚上回了家,躺上各自的床,他下铺我上铺,我们的距离是一米二。




这些数字变动得频繁,每天像有一根无形的弹力绳儿,一头绑着我,一头拴着他,忽近忽远的,每天晚上自动回到一米二,第二个早上天一亮,亦复如是。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就是了。




有时候我就想再缩短这个距离,比如主动勾他的肩和他并排走,比如晚上睡觉之前嫌上铺冷坐他床上赖一会,但关宏峰也任我揽了,也任我赖了,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心跳紧紧贴着他的肩,它一突一突的,十分不安分,但也只是徒劳地跳动,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一层隔膜,它看不见摸不着,就算我主动把手伸过去,那隔膜也死死地贴着我的手和臂,钝化着我和他的感官,令我主动的触碰轻若点水,而我和他,好像都清楚这个东西的存在。




这就很没意思了。但我仿佛也只能任它这么没意思下去。关宏峰这个人,打小儿我们俩穿一样花纹的开裆裤的时候,他就比我招人喜欢,又乖又安静,给一张报纸能抱着从头到尾看完,不像我满地蹦跶像个活猴子。再过几年,我上山摸雀下河捉鱼,爬树爬到三层楼的高度,刚好能看到关宏峰在家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看电视。




关宏峰看电视也和别人不大一样,不看动画片,不看体育比赛,喜欢看电影和刑侦片。早年那些片子拍的特逼真,哪怕黑白雪花点儿的屏幕放出来都看得我心惊肉跳寒毛直竖的,关宏峰却看得眼睛都不眨。我怕了还不行么,我从树上溜下来,一边溜一边想。




总之,我和关宏峰除了长得一样之外,好像再没什么交集,我觉得这个事实挺没意思的,但是从他的方面可能觉得正中下怀。那可是关宏峰,干干净净玻璃人儿似的清俊,白衬衫上散发的永远是我妈给搓上去的胰子味儿,不像我天天除了汗就是土。我妈从不把我和关宏峰的衣服堆在一处,而且每当洗到我的衣服的时候,都要放在最后面,还要小声叹口气。你说说,多让人不好意思。




(二)


津港的春天短,冬天过了刚脱下棉袄,过不了半个月就有半袖儿满街遛。所以学校安排春游的机会也紧巴。春游都是自由报名,班主任话音未落,我们整个班的手都要举到天上去了,除了关宏峰,他稳如泰山地往那儿一坐,估计眼皮都没抬。我们都知道关宏峰喜欢安静,所以也没人劝他,最后除了关宏峰和少数几个人以外,大家都报了名。意料之中的事。




春天了天亮得也特早,我一晚没睡踏实,就怕睡过了误了春游的大客车,估摸天色差不多了,从床上爬下来一看钟,时间果然差不多。我忙忙乱乱地拉了个屎,正对着镜子刷牙,关宏峰许是被我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就闯进厕所,撒晨尿。




我叼着牙刷一回头,正对上关宏峰的小玩意,一口牙膏沫子差点就咕咚咽了下去。这人怎么不讲究啊,大早上就遛鸟,我眼神儿不听使唤,过了电似的想要挪开,却被电吸住了不自觉地往那边儿瞟。咳,关宏峰真白,哪儿都白,不对啊我们俩那玩意长得都一样我看个什么劲呢。




我正想着,关宏峰尿完了,一边抖一边抬起头,然后我发现他脸也挺白的。他嘴唇也是白的。他没洗手就冲了过来,声音有点儿抖,“关宏宇,”他说,“你怎么流鼻血了啊?”




“啊?”我说,这会才觉得上嘴唇痒痒的。抹了一把一手鲜红。




关宏峰白着嘴唇给我用凉水洗脸拍脑门儿,我楞呼呼地听他摆布,也忘了计较他撒完尿没洗手就给我洗脸的事儿,只是一脑子问号:他干嘛这么紧张啊?鼻血渐渐止住了,我鼻子里被他塞了不知道哪儿倒腾出来的脱脂棉,说话瓮声瓮气:“没事儿,今天春游呢。”




关宏峰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了,抿了抿嘴唇,像是背着我经过了一番高深莫测的思考最终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他最后松口说:“好。”




嘴唇儿都被他咬白了,干嘛儿啊这是。我晕乎乎地抓起头天晚上收拾好的小书包往外跑,跑到胡同口才想起没骑车,索性一路跑去学校。




上大客车之前的第一件事我就是把那团堵着我鼻孔的棉花团扔到草丛里。上了车找了座位,我的脸才后知后觉烧起来,不是,我看我哥撒尿为什么要脸红啊。我觉着心里有点不对味儿又划不过来这个拐,想起关宏峰就觉得哪儿哪儿不得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又抓又挠,又好像猛地心头供血不足,咚地就停了跳,停顿上片刻才重新跳起来。春天真好啊,我望着窗外嫩绿一片的树,脑子里就突然跳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该不是他妈的发春了吧。在颠簸的大客车上睡过去之前我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梦到了关宏峰。天正热,别人都穿跨栏背心和大裤衩,只有他一丝不苟地穿校服半袖,领子雪白,再热也只解开领口的一粒扣子。他坐在我旁边给我讲数学题,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满眼里都是他白瓷一样的锁骨和修长的手指,偷偷地咽口水。他发现了我的走神,用笔尖点着草稿纸:“关宏宇!”




我吓了一激灵,醒过来,觉得自己嘴唇上又一片湿冷。客车到站了,班主任刚站起来组织大家下车,就看到我挂着两行鼻血坐在那发呆,吓得小姑娘叫了一声。




全班同学被扔给同行的体育老师看管,班主任亲自押送我去最近的医院验血常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如临大敌紧张兮兮,隐约觉得这事儿还是和今早上的关宏峰有关,但我脸憋的通红,也不敢和班主任说自己流鼻血是因为一早上看到关宏峰当着我的面撒尿。我和班主任并排坐在化验窗口外面的长凳上,看着她绞着两只手又不敢看我,快哭了的样子,这让我莫名其妙又很不安。班主任二十来岁,刚从师范毕业没几年,人挺好的又温柔又漂亮,一直是后排几个王八蛋的崇拜对象,平时对我不错但是对关宏峰更好。我一头雾水地陪着她坐着,甚至开始走神想起上次去游戏厅玩的那个新游戏,然后小窗子的木头板拿开了,一位护士大妈中气十足地喊我的名字:“关宏宇!”




我又是一激灵,跳起来自己去拿了化验单。班主任紧接着从我手里抢过去细细地看,看到最后捂着心口松了一口气。




我还是没明白这是怎么了,我接过来自己看了一眼,把数值和后面附的正常范围对照了一下,一切正常。迟疑片刻,我说,“老师,你该不会以为我得了什么病了吧?”




怪我不看电视剧,真不知道血疑那会儿火成那样。班主任激动得手都颤了,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着我离开医院,我觉得她那副样子十足地想抱着我哭一场。




我回归到春游的队伍里,并且没心没肺玩的很开心。下午回家的时候还早,我兜里揣着那张化验单,突然想逗一逗关宏峰。




门打开之前我已经堆出一脸肾虚似的萎靡相,无精打采不快乐,关宏峰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回来了,”他顿了顿,“怎么样了?你脸色不是很好?”




我使出平生演技巅峰,摆出一副生无可恋沉痛相,“哥,我说一件事,你别告诉爸妈……”




关宏峰脸色都变了,但还是故作镇定:“你说。”




“今天我又流鼻血了,李老师送我去医院检查了……”我吞吞吐吐,偷偷查看他的脸色,一边把手伸进兜里去摸那张纸。




操,我清清楚楚看到,关宏峰的眼眶湿了。他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睛让我完全不敢对视,又打心眼儿里想把这样一双眼睛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捧在手里,在胸膛上划一个口子珍重地放进去藏好再缝住。我突然觉得自己卑鄙,竟要为着一时恶作剧令这样的一个人儿为我落泪。于是我演不下去了,我把化验单从兜里掏出来,关宏峰已经急不可耐地抢了过去。他想展开看,但是手抖得厉害,差点将那张纸扯成两半。




“哥,”我真慌了,上前一步想把他抱在怀里,“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没事儿,真的。”




他后退一步,牙咬得紧紧的,很明显是生气了,又有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最后气呼呼地在我肩上推了一把,“关宏宇!”




我才不管呢,我真把他抱在了怀里,像安抚一个小弟弟一样安抚他的后背,我发誓这一刻我对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邪念。“哥,”我说,“你是不是也看血疑了?”




他反应活像是去游戏厅被当场活捉,从我怀里跳出来,看了我半晌,才低低地应了句“嗯”。




(三)


然后呢,然后就这么过去了。日子照着原来的轨道前行,我和关宏峰也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不冷不热,不咸不淡。除了我心底那点儿疯长的心思,表面一切照旧。




本来我上课不怎么听课,但是现在上课我多了一件别的事儿做,就是偷瞄关宏峰。你看他那一头干净利落的短毛,那白衬衫下面挺得笔直的脊梁,少年才俊,连后脑勺儿都写着认真。我望望他的笔记,再看看自己比脸还干净的课本,就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也坐直了身子开始好好听课。天已经热起来了,温暖的风从窗口吹进来,鼓起白色的窗帘,带进来草和花的清香,夏天真好。




关宏峰还是坐在我的后座上一起上下学,偶尔会用一只胳膊揽我的腰。我挺怕他靠我后背上的,担心自己会一激动把车蹬得飞出去一脚冲上高速路。我的衬衫迎风鼓起,我偷偷揣测它与关宏峰的脸颊接触的质感并由衷地羡慕它。到学校了关宏峰也不像以前一样拎了自己的饭盒先走,他在车棚门口拎着我们两个的饭盒,等我锁好车,和我并排走。




从车棚到教室这几十米已经足够我把看过的浪漫的不浪漫的日本电视剧回味一遍。




没出息。




这天晚上我们照旧躺在各自的床上。关宏峰抱着他的宝贝收音机听广播,我躺在上铺烙饼,天热了却还没到铺凉席的程度,我妈不同意我铺。床被我躺的吱嘎吱嘎响,关宏峰突然翻身起床轻声叫我。我从上铺伸出一个头,看到他眼神闪闪发亮。




“今晚上有月全食,”他说,“一起去看吗?”




我们做贼似的偷偷溜了出去,没有骑车。关宏峰说他知道一个好地方,他走在前面小跑着带路,我跟在后面,脑子里荒诞不经全是红拂夜奔之类的故事。许是嫌我跟的慢,他抓着我的手一起跑。我的心跳的快要蹦出胸膛了,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疯跑。




他说的好地方是一个小学的后院儿,我们城乡结合部还有很多空地,这个后院儿是一片自给自足的菜地,更远的地方就是一片草野,草高刚及膝。月光洒在一望无际的草野上,一阵风吹来就有银色的波浪起伏。我一屁股坐在草丛里,关宏峰说,“有蛇!”




我嗷的一下就跳起来找棍子:“蛇在哪儿?”




关宏峰就笑,“现在没有,但是要当心。”




切。




我和他并排坐着,肩膀挨的很近但是还没有贴上。月亮还是圆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要发生月食的样子,但是关宏峰说有,那一定就是有。我抖着脚,看看月亮,再看看关宏峰,关宏峰被月亮洒了一身月色,他也像月亮了。




“哥,”我说。




“嗯?”他转过头,我望着他的脸,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于是摆摆手,“没事儿。”




这时候月亮开始缺了一块。我激动地推他:“哥,你看!”




他也很激动,但还有心思把我抬起来指月亮的手臂按下来:“不要指月亮,月亮会咬你的耳朵。”




这话从关宏峰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现实派荒诞戏剧,我一头问号看着他:“你听谁说的?”




“小时候听隔壁王奶奶说的,”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月亮的豁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月亮变成一枚银色的勾,明亮而锋利。月亮被完全遮住时,我看到原来月亮是漂亮而深沉的古铜色。




我还痴迷于大自然的神奇时,关宏峰或许是仰头太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等月亮重新露出来时,他又直起了身体。




还记得最初我提出的那个问题吗?




我想,我已经不在乎它的答案了。



*中秋节安排月全食,月亮不要咬我的耳朵嘤*


*1993年6月四日,阴历十五,晚21:29分,月全食,全国可见偏食*


*祝大家中秋快乐*

评论(16)

热度(10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